注册新用户
注册新用户
修改密码
读小学的时候,奶奶在镇上开杂货店。长长的柜台上,列着几只大酒缸,鼓着圆圆的肚子,掀开密封盖时,酒缸就打出“饱嗝”,溢出粮食的醇香。
几乎每天晌午,苏好都会拎着搪瓷缸,捏着毛票儿,过来打散酒。有时是两毛,也有时,是五毛。苏好很瘦,总穿着不合体的衣服,立在柜台外面,像一根衣服架。因为瘦,原本饱满的双眼皮开始塌陷,在上层眼皮和眼眶中间,又多了一道深深的褶子。高挺的鼻梁耸在双眼中间,却全然没有了英气。薄薄的双唇,起着皮,干瘪苍白。他每次来,都显出一副着急的样子,眼神一直追着奶奶手里的酒端子,眼珠子瞪得很大,像是要飞出来似的。两只手不停地搓,半张着的嘴巴急促地吸气吐气,紧绷的喉管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。接到盛了酒的搪瓷缸时,他便把头顶的鸭舌帽摘了再戴上,长期被帽子压盖着的头发,留下一道明显的痕。他鼻头时不时抽动一下,肩膀也跟着耸起。
苏好拿两毛钱时,奶奶总会多舀一点酒倒进搪瓷缸,苏好挤出一丝笑,门牙中间闪着缝儿,炸豆子一样蹦出几个字,谢……谢……婶儿。苏好端着搪瓷缸,跛着左腿,走几步,便对着茶缸闻一闻,但不喝,一直走到浍河边,在木桥侧方的石台阶上坐下。
苏好喝第一口酒时最讲究,他把食指伸进搪瓷缸,蘸上酒,在茶缸沿上顿一顿,再放到嘴里吮,拔出手指时,会发出“啵”的一声,然后闭上眼睛哈气,整张脸上洋溢着满足,并自言自语道,一口。
接着,苏好呷一小口,在嘴巴里咕噜咕噜滚几下,再咽下去,继续哈着气,眉头紧锁,长长地发出“啊”的一声后,两腮稍稍抽搐。待舒展开眉心和面部肌肉后,再自言自语道,两口。
第三回,苏好会喝很大一口。从他鼓起的腮帮,和嘴角漏出的酒滴便能看出。但苏好似乎已经适应了酒的辣劲,他很舒缓地咽下,没有皱眉,也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小声提醒自己,三口。
再几口酒下肚,便有泪水和鼻涕,从他的眼睛鼻孔流出来,淌进紧挨着下巴的搪瓷缸里。通常,苏好不去管,任由这些液体混到酒里去,再随着酒一起被他喝下肚。只是,每喝一口,苏好一定不会忘记数数,也一定会自言自语地说出来。
苏好本不是秦口人。他小时候随父母到处讨饭,那年刚入冬,途经秦口镇时,遇上了风雪,一家人留宿在一处废旧的屋舍。夜里,苏好到马棚小解,他当时站在马的身后,不小心踢翻了一个铝盆,夜太静,巨大的声响惊了马,马一脚把苏好踢出去老远。因无钱医治,受伤的苏好便被遗弃在这儿了。也是在夜里,父母带走了另外两个孩子,只留下一只搪瓷缸。苏好没哭,自己爬到市集上,端着茶缸讨吃的。他运气不错,没多少日子,就被卖炒货的赵老憨两口子收留,再没讨过饭,只是,延误了治伤,跛了左腿。
那一年,苏好九岁。
苏好眼头子活,嘴巴也甜。师傅师娘的唤着,听得人心窝子暖。这夫妇只生了一个闺女,赵老憨的老婆怀第二胎时宫外孕,大出血,虽拣回了命,却再也不能生养了。两口子也是来谋生的外乡人,这回,他俩也算是有了半个儿。苏好跟着师傅学做炒货,赵老憨告诉苏好,挑选原料很重要,瓜子花生要挑颗粒饱满的,炒出来的成品才不会干瘪。又说,这跟做人一样,心眼儿里实在,脚跟才能站得稳。
每天一早,苏好便帮着师傅生炉子,架铁锅。锅里放着颗粒均匀的小石子,这是为了让瓜子花生在翻炒时受热均匀,火候也很重要,大火易炒糊,小火难炒熟,所以要一直保持中火。苏好麻利能干,几年下来,苏好长成了大小伙儿,也成了赵家的得力帮手。炒货店的生意红火,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。
苏好比赵家闺女淑芬小三岁,两个人姐弟相称,淑芬读书不行,便在家帮妈妈卖炒货。苏好凡事都紧着姐姐,逢集时,用自己攒下的钱,给淑芬买各种小饰品。淑芬虽然不漂亮,但温顺善良,打心里疼苏好。两个人情投意合,互敬互爱,赵家夫妇看在眼里。他们不介意苏好的身世和残疾,加上养育他多年积下的情分,默许了两个孩子的亲事。
可天有不测风云,就在一家人开始张罗办喜事时,淑芬却得了急症,高烧昏迷了十几天后,匆匆离世。老两口过度思念唯一的女儿,也渐渐垮了身子。苏好强忍着心里的悲痛,一边经营着炒货铺,一边照顾卧床的师傅,和哭瞎了双眼的师娘。
几年后,二老双双过世。闭眼前,师傅把炒货铺交给了苏好,还劝苏好再找个体贴他的人,毕竟那么年轻,日子还长着呢。苏好含着眼泪直摇头,他心里只有淑芬,装不下旁人。素日里热乎温馨的家,逐渐变得冰冷,苏好一下子消瘦许多。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,他开始用酒麻痹自己。
炒货铺不再是每天开张,时常大门紧锁,直到腰里比家还要冰凉时,苏好才会干一阵子。镇上的人都知道苏好的境遇,所以只要炒货铺营业,大家便都去捧场,有啥买啥,不挑不拣,也不讨价还价。苏好也是讲究人,即便不问价,他也都是多给。除了干活,苏好就喝酒度日,即使生活变得窘迫,他买酒也从不赊账。
每逢该祭祀的日子,苏好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体面,买上火纸金元宝,再带上酒,在三个坟头前一坐就是一天,跟里面的亲人们说话。而平日里,苏好就独自坐在河边,手里捧着当年被丢弃时,唯一陪伴自己的搪瓷缸,眺望远方。
河面,有时斜阳淡照,有时日悬高天。远处的窑洞经常吐着烟,又被风吹散。岸边成行的柳树,一时秃枝败叶,一时又露新芽。河上有船家,船头上摆着盆罐家什,有人进出船舱忙着生火做饭。日子一天天覆盖,一年年重演,不知苏好是否瞧得见,又是否在心里数着,如喝酒时那般。
编辑:文潮